余生也早,凡三教:家教(重以孝)、師教(重以道)、形形色色的政教(重以忠)。八十多年來,三教輪番塑造我的靈魂。
這里定格的僅僅是師教的幾個鏡頭,感恩、難忘。

啟蒙老師是爺爺
爺爺閻守詒,前清遺民,后來剪了辮子,但不徹底,扎成小辮兒。鬼子給西安扔炸彈,爺爺背著我跑,我在他背上撥拉著他的小辮兒玩。
爺爺不是淵博的宿儒,卻通讀四書五經,有孔孟之道的根底,熟識修齊治平之理;不語怪力亂神,敬鬼神而遠之,卻勸善規過。在家鄉,爺爺算是有學問的人。
爺爺辦私塾了,是我的第一位老師,學前在家,單獨為我一個人授課,一直到我上了初中結束。他教我認字、寫字,背誦先賢修身的格言,教材大多是《三字經》《朱子家訓》《百家姓》,說什么“家是小國,國是大家,不韙父輩之道,不忘精忠報國。”我家廳房,懸掛著一把厚厚長長的戒尺,那是爺爺坐鎮私塾的權柄,神圣不可侵犯。一根大板子打痛了學生,打出了師生的愛。學生們一個個長大成人,四時八節,總有給老師進奉香羹等應時小吃,這些吃貨都成了爺爺和我的夜宵美食。
父親和大哥把新文化帶回家,我知道的比爺爺多了,共同語言少了,爺爺津津樂道的老古董敗下陣來。我后來上班出大門時,爺爺總想攔住說話,我總是走得慌忙,爺爺也總是說:“那你忙去吧!”我反倒有掙脫之感,讓自己有生以來第一個老師傷了心,留下終生的遺憾。
爺爺腦溢血去世,不滿七十,我長跪不起,縈繞心頭的是《四郎探母》里的一句唱詞:“千拜萬拜贖不了兒的罪來。”
三年困難期間,做飯只欠一把火時,炕上的油布燒了,香椿樹砍倒燒了,那把代表爺爺教師權柄和光榮的戒尺被填入灶門,燒了!

小學老師 景慶勛
景先生是我初小的班主任,家道殷實,神清骨俊,多才多藝,尤以戲曲和戲曲音樂最拿手,二胡拉得動人心弦。他喜歡我,有意在語文和戲曲方面培植一棵幼苗。
景先生先教我磨性子填影格,教我練二胡。我此后能掌握弦樂樂器,包括小提琴在內,指法練習就是他把我引進門的。日后在樂人何九叔手把手地速成下,我又學會了打板(鼓師),能指揮一個偌大的自樂班走街串巷了。
戲曲成了我畢生在讀的藝術學校。戲曲的唱詞就是我心目中最早的詩;戲劇沖突成為我理解藝術的重要特征;戲曲的對白使我十分看重敘事文學的對話描寫;戲曲語言的大眾化使我至今培養不起對洋腔洋調過分歐化語言的喜好;戲曲的深受群眾歡迎使我不論做何種文藝宣傳都十分注意群眾是否易于接受。
轉眼到了20世紀90年代。一日,和作協同仁兼同鄉周明聊起秦腔。我說上高小時粉墨登場,扮過李陵和張君瑞,問他怎么喜歡起秦腔來。周明說,上周至縣中時,有個老師能拉會唱,教他唱戲,而且登臺演出,“你不要笑話,老師見我臉蛋秀氣,叫我唱旦,男扮女裝。”“啊,對了,老師還是你們醴泉人,景慶勛!”
巧了,教我唱戲的正是景先生,太巧了!周明和我相約拜望老師。老師鐘情教育,推助美育,發表了不少論文和宣傳品,早已是馳名省內的“模范教師”。我倆一踏進先生的客廳,伏身便拜,跪倒磕響頭,匍匐不起:“景先生,學生看你來了!”“景先生,我們想你啊!”
景先生說:“我也想你倆。你們倆人,一個閻振綱(我的原來的學名),一個周明,是我教過的最有出息的學生,六七十年了,都在心上掛著!”

大學老師 李秀峰
大學期間,我曾擔任學生會宣傳部副部長,組織文藝社團進行文藝演出,成立樂隊舉辦周末舞會,特別是兩周一次放電影,集中放映了一批蘇聯影片,同學們喜不自禁。
由于我在縣文化館和縣文聯期間發表作品,參加陜西省文藝創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并獲獎,所以入學后頗受李秀峰老師的關注。李老師給我們講授當代文學課,經常約我到他的居室面授寫作經驗,一盞有些灰暗的燈光下那期望的雙眼讓我終生難忘。他又是甘肅省文聯副主席,經常邀我參加省文聯的活動,聽寫作講座,聽楊朔介紹《三千里江山》的寫作過程,境界大開。
還有幸觀看葉盛蘭、杜近芳回國后匯報演出的《白蛇傳》。此《白蛇傳》田漢改編而非舊日的版本,唱詞詩意盎然、流暢優美,“斷橋”一折聲情并茂,我淚如雨下,多美妙的戲曲藝術啊!

▲編輯時期的老師 侯金鏡
在從事文學編輯和學寫文學評論方面,《文藝報》是我的搖籃,侯金鏡是我的恩師。
侯金鏡手把手教我熟悉業務。他教我一絲不茍,更要我“有膽有識”。囑咐我說:“你自己有了寫作實踐,方知評論的甘苦,約稿時就有了共同語言。”
《紅巖》就是他發現的,李希凡約稿,他給我分析作品的思想和藝術,放手讓我給《人民日報》寫文章推薦。我發現在他的文藝思想里有一條十分明晰的紅線,就是抵制教條主義,堅持直面現實的現實主義和干預生活的批判現實主義。
侯金鏡為人處世的實事求是作風,為文衡文的現實主義精神,嚴謹周密的卓識銳見,頗得魯迅之遺風神韻!段乃噲蟆飞嫌邢窈罱痃R這樣有膽有識、剛直不阿的批評家,是藝術良心的勝利。
【延伸閱讀】

陜西師大教授、博士生導師 閻慶生(右)
二哥:
你好!
讀完這篇剛剛獲獎的散文《親人 老師 恩師》,十分感動。二哥家族情深,彰顯了家風族風和我們家族文脈的生動延綿,突現了家旅幾代文化人的神采,實在可喜可賀,令我有喜出望外之感!
逶迤騰挪一支筆,開掘點染萬般情! 一支筆並寫兩靣,也映照出了二哥的人格魅力;萬般情關涉家囯,自然折射出時代風雨。侯金鏡先生也是弟分外敬重的一位文學評論家,孫犁時?M懷的一位摯友!
二哥很好地完成了由文學批評家向散文作家的身份轉換,多年以患病的瘦弱身軀,日夜兼程,嘔心瀝血,不斷推出篇篇血淚之作,在文壇有反響,在家鄉有震動,確實名播遐邇,讀者眾多。
親人們這幾年來多次勸說你節勞擱筆,少寫為佳,以養生為重。你總是口頭答應,卻依然揮筆如云,不肯休息。二哥的文學業績,或可進入史冊,這一點可以告慰你本人和家族眾親人。你即將邁進望九門檻,需要切實緩轡徐行,以保健養生為第一要務,多享幾年清福!弟深知,寫作一亊已然成為你一一 還有景翰叔一一 的生命存在方式,要你(和翰叔)完全擱筆不寫、束書不觀,是很難的。但總該有點珍惜生命的自覺意識,在晚途活得好一些,開心一些,不要再拚老命了!!! 下次見面時,希望能看到一個胖一點的二哥,一個春風滿面的二哥,一個給弟傳授養生之道的二哥!
弟 慶生
十月二十七日于西安 |